《山神》 辽宁省省拟
那时北方的冬雪压低了白杨枝条，天空湛蓝无云，时不时有大雁飞过。收割过的田垄光秃秃的，雪花看不过眼，替它掖好一夜洁白的被角。铃铛摇晃着叮当响，汉子拿着马鞭，催促马儿运走打麦场上堆好的金色麦穗。如果此刻深吸一口气，整个鼻腔里都是旷野独有的清列和日光烘烤麦子发出的暖洋洋的气味。
秋日丰收，腊月瑞雪。村里的老人笑着念叨说，这是一定个好兆头。
“我们想要谢谢神明呀。”
于是在除夕祭完祖后，村民们大多都浩浩荡荡的上了山。只留下腿脚不便的老妇人三三两两照顾村里净会捣乱的皮崽子们。
王焚泷也去了。
他一副村夫打扮，披着厚厚的大棉袄，头发盘进貂皮帽里，围巾被向来疼爱孩子的婆婆细心缠了一圈又一圈，盖住了耳朵和嘴，只留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露了出来。王焚泷无奈的想，冷不冷其实还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怕。但如果要是让王柏锦见着了这幅笨拙模样指不定要怎么笑他呢。
村民穿过松树和白桦蜿蜒交缠的山林，积雪被靴子踩得嘎吱嘎吱响，最终在一天中影子最短的那一会儿找到了向着太阳的南坡。
松枝铺在地上，祭品用彩绸打上结，所有人围着村中最德高望重的萨满神婆席地而坐，虔诚的听她念叨着古老而又神秘的语言。
王焚泷坐在人群中间，身边还偎了个不大点的小孩。他并没有仔细听萨满神婆说话，只是在轻轻摩挲着孩子冰凉的手指，搓热后把自己的手套小心的给他戴好。
“世上的人哟是什么事唤醒我叫醒我？”
开始了。
出现了。
梆子在牛皮鼓上有节奏的敲着，帽冠上的珠帘遮住了神婆浑浊的双目。沙哑的嗓音替神明传话。
她是媒介，是神明与人间的联结。
周围的人们听到了这句话，全都激动的昂起头，笑意洋溢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神明保佑我们，让村子风调雨顺，人人平安。”
“家里安宁，孩子无忧，老人颐养天年。”
“拜托神明啦。”
“我们带了林中跑的狍子，天上的飞龙野鸭，水里游的鱼来供奉，请您品尝。”
“神明啊各路神明，万分感谢。”
坐在祭品边上的女人点起了手中的柴火，浓汤咕嘟咕嘟的煮着。白烟袅袅升到天空，她说这样轻巧的香气能指引神明的到来。
小孩吞了吞口水，伸手拽住王焚泷的衣角。正在发呆的王焚泷感受到这个力度，有点忍俊不禁。他故作严肃的在小孩的额头上拍了一下，然后把小孩的手屯在自己棉衣袖子里，悄悄给了他一把刚扒好的松子。
“世人我听到了供奉也收到了。我会继续保护祝福你们直到来年丰收。”
神婆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她费劲弓下腰，拎起地上准备好的雕花酒瓶，把醇香的酒液毫不吝啬的撒在雪地上。
她转身，催促着村民们离开。她说，快走，不要打扰神明享用供奉。
村民们这样一听很高兴，纷纷讲道神明仁慈。便也稀稀拉拉和神婆的走了。
王焚泷望着那瓶被扔到地上的空酒瓶，感觉自己心痛的可以。他以为这酒是分给所有人喝的。跟着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他就是为了喝到那瓶酒。这这这……暴殄天物啊！
身后突然传来飞鸟离枝的响动。
王焚泷回头一望，是那个小孩子。他蹦蹦跳跳的走到他身前，脸颊冻得通红，可眼里满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明亮笑意。
望着已经渐渐下坠的余阳，王焚泷蹲下身与孩子的视线持平。“自己一个人不回家的话，狐仙姑会出来骗你，还有你看这山这么空旷，万一有黑熊精怎么办呀。”他捏着孩子脸颊。“调皮鬼。”
“哥哥，我不怕的。”孩子嘟嘟嘴，拉着王焚泷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他晃荡着双脚，靴子上的雪花纷纷落了下来，盖住了那些被烈酒烧出来的雪痕。
王焚泷见他举止天真，不由得轻笑。他向来喜欢孩子，尤其是这种乖巧不闹的。
“石头很凉啊。你怎么不着急呀，早点回家窝在炕头上吃排骨多好。”他牵起小孩的手，商量道:“哥哥带你回家好吗?”
可那孩子却挣开了他。
小孩坚决的站在王焚泷面前。他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来一瓶酒。瓶身上的雕花在冬阳和清酒的折射下看起来晶莹剔透，仿佛触上就会碎了一般。
“哥哥。”
他唤道。
“谢谢你的松子，所以这个……你喝。”
王焚泷见这情形，眸光微微一动。
小孩看见了，以为他是不喜欢，于是更加焦急了。“哥哥，你……你不喜欢它吗?不对啊，我刚才明明听见了。”
我明明听见了。
你只是想来喝一口酒，再见见这里的小山神，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所以我才凑到了你身边来。
“我明明听见了。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光喝酒太辣了，要不我们把这些吃掉?”
眼见那小孩就要跑过去拎起松枝上被寒雪冻得硬邦邦的狍子肉，王焚泷终于看不下去了。
“不……哥哥喜欢喝酒。但这是给你的。”他拽住那个小孩，细心抿掉他额头上的汗珠。呼吸缭绕着热白水气，模糊了小孩的轮廓。
“你就是这里的山神呀。”王焚泷问。
小孩点头。
“嗯……是我的错，我没有把认出你来。”还把你当成普通小孩揉了那么长时间。王焚泷心虚的摸摸鼻子。
“不过我的确是来见你的。”
“看你过的这么好，有肉吃还有酒喝。”
“很棒很棒哟。”
“我的小山神。”
那孩子听完这些后好像并没有很开心。他揪着衣角，低下头。“可是我并不喜欢喝酒啊。太辣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喝酒。它光是看起来就好辣好辣。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呆了太久了。他们在冬日邀我祈福，嫩芽刚冒就要我睡过去。他们祈求他们的风调雨顺，阖家安康。他们有爱着的人。
可我也有爱着的人啊。
我盼了四时，在梦里都担心忘了他。
他看了王焚泷一眼，揉了揉眼睛。
“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走啊。”
“我不想做这山神了。”
王焚泷听后，沉默了一下。然后，他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孩子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你是山神，是这白山深谷的孩子。在这片富饶的山野上，你有溪水奔腾的脉搏，茏葱挺拔的高树是你的骨骼，咳，虽然现在还不是很高。但我觉着，会长起来的。而且以后你的模样一定实打实的好看。”
“你拥有松林，拥有长风，拥有野兔，拥有小溪。就连山上夜里头顶闪烁的小星星也是你的。”
“你看啊，你拥有这么多。”
“可那些人们没有。”
“他们普通，他们脆弱，他们沉默警醒，他们面对世间。”
王焚泷牵过孩子。
“但他们相信你，他们很爱你。”
“相信你，帮你当做信仰，为了你可以付出一切。”
“所以我们应该去保护他们。我的小山神，你能明白吗?”
那小孩听完这话楞楞的，最后说:
“我也很爱你。”
王焚泷笑了，使劲掐了一把孩子的脸。
“所以啊，因为这份爱与被爱，我将无所不能，我可以做任何事。”
“你也要一样。”
最后真的很晚很晚，王焚泷把他那不听话的小山神哄睡着后，悄悄的把自己正在冬眠的狐狸扒拉醒了。
他把狐狸抱到了熟睡的孩子身边，揉着它说:“你要陪陪他啊。等我回来接你。”
然后王焚泷提着一盏灯，慢悠悠的下了山。
他要去另一个村庄，去另一峰白山。然后等到三月，逆着从南方吹来的春风，给他的兄长捎上一枝北国松尖上最后那抹细雪。
看他煮茶，听他谈笑，和他讲这一冬天的见闻，讲这个不是很听话的小山神。最后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我也很爱你。
跨越朝霞，跨越月光，跨过今夕明朝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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